□ 安少龍
周衛宏先生的詩集要出版了,發來電子版,囑我寫些文字。幾個月來斷斷續續閱讀,一讀再讀,每次都有新的感受,但真要下筆說點什么的時候,竟然一時無從入手。
人們常說,解讀一部作品,就是和作者的一次對話。現實中,我和周衛宏先生僅有幾年前的一面之緣,印象中他是一位謙謙君子。如今面對這樣一部內容豐富、體式多樣的詩集,我也不知道究竟應該怎樣去定義作者周衛宏。
詩集分為四卷,內容各不相同,似乎每一卷詩的背后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周衛宏:他是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生他養他的那個會寧縣八里灣鄉旮旯村油坊社的周家兒子;他是對會寧縣內所有山川地名、歷史人物、節氣民俗如數家珍的赤子;他又是省城蘭州處在文化前沿的資深媒體人;他還是勤奮而專注的當代小說的閱讀者和別具一格的評論家……
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詩集里承載著一個來自甘肅中部農業區的人對于故鄉的全部經驗和情感,也囊括了一個久居其中的人對于蘭州這座城市以及它所代表的西北現代生活的斑駁感受。同樣,在這些不同卷帙背后的周衛宏,操著亦俗亦雅、既土又洋的不同腔調:既有飽含著泥土味的鄉情謠曲,也有帶著縣域本土視角和濃重會寧口音的莊重敘述,也有游走在紛繁的文化場域中的都市知識分子的智性言說,還有從當代最優秀的大部頭小說中破卷而出的才氣縱橫的借題發揮……因此,讓我一時恍惚,不知道該和哪一個周衛宏、用怎樣的一種話語方式去和他對話。
鄉愁的詩學坐標:一個村莊的鄉土中國
周衛宏的詩以抒情見長,他的情感中,分量最重的是對于故土的眷戀。“村莊詩史”卷中的大多數詩都有散文化的特征,敘事性強,娓娓道來,如同與鄉里鄉親拉家常。首先是那些仿佛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地名,以及由地名喚起的村莊記憶:“長大后離開了油坊/每次回家/老遠看見塌堡子梁時/就親熱得流淚/看見了它/心里就說/‘油坊,我的老家,你的孩子回來了!’”(《塌堡子梁》)詩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溫村莊里的每一個地名,每一次重溫,仿佛都是一種情感的擦拭,也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發現和重新命名。
對于作者來說,鄉土不僅包括那些刻在記憶中的地名,更體現在有序、和睦、密切的家族親情關系之中。鄉村生活,真正構成文化的深層意義的,是人際關系。按照費孝通先生的定義,家族是鄉土關系中最微小且又最緊密的結構要素。在“村莊詩史”卷中的《給高祖父畫像》《太爺爺們的名諱》《李家梁》《吳家灣》《西坡》《東坡》等詩中,詩人從家族入手,順著族譜,梳理了村莊幾代人的縱橫勾連的關系,他不僅寫家族里的輩分,給每個人畫一幅肖像素描,也寫弟兄們是如何分家的,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是如何分分合合的,還寫他們死后埋在哪里,誰和誰埋在一起。也包括鄉里鄉親的親疏遠近、過往際遇、毀譽榮辱等。那些一句帶過的往事中也許隱含著許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悲歡離合。可以看出周衛宏寫人寫事的標準:一個人是否有仁愛之心,是否與人為善,是否利他,是否勤勞,是否品德高尚——這些既是做人的標準,也是在儒家文化影響下的黃土高原上世世代代被尊崇的樸素的鄉村倫理準則。
這種血緣紐帶和親屬紐帶,是構成傳統農業社會人際倫理的根脈。而隨著當代鄉土社會的轉型,“家族”已經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離散傾向,在許多地方,那些維系家族關系的親情倫理觀念已經不復有效,更多地被利益、消費關系所取代。在這種背景下,周衛宏詩中那些關于親屬和鄰里關系的描寫,就有特殊的意義。
從整體上看,這是一部村莊家族史,從中可以看到家族的興旺盛衰、人物的命運遭際和沉浮、村莊的變遷等一系列具有文化人類學意義的敘事,其中蘊含著作者對于鄉土社會的當代結構的細致觀察。
如果說“村莊詩史”卷描繪的是構成鄉土的毛細血管的話,“會寧詩志”卷則勾勒了一方地域的人文精神的粗獷脈絡。會寧地處隴中,歷史上因干旱、植被稀少而苦甲天下,但這里又是甘肅歷代文脈鼎盛、人才輩出的地方。這種自然與人文的巨大反差之中必定隱藏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文化密碼。這一卷詩發掘了那些散落于民間的歷史、人文底蘊——那些流淌在鄉村血脈里的耕讀傳世、孝悌綿長的詩禮傳統,以及那些從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間的一個個村莊里走出來的鄉賢才俊、歷史人物的事跡。“山川志”中,有些地名的漢字符號自帶詩意,有些地名借歷史、人物、典故而富有意義。詩的一部分是借地名之漢字能指,展開對于其符號所指的詩意想象,抒情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桃花山》《白草塬》等。其中一部分還加上地方歷史事件、傳說、人物、風情等,如《慢牛坡》《大墩梁》《東山》等,透出了“志”的色彩。還有一部分是人文地理學的考察,如《祖厲河》《蒼洼河》等,考察了自然生態的變化,如河川斷流、改道或干涸,以及歷史傳統、人文風貌的變遷。《張城堡》則指出當今隨意更改地名導致其人文內涵流失的現象,具有普遍性。“地名志”揭示的是“地名”與人生經驗、親情、鄉情的“瓜葛”,“與一個地方有瓜葛,那個地方就在心里抹不去了”。《杏兒岔》一詩寫著名詩人牛慶國的家鄉,其中人與村莊、詩歌意象與村莊物象,詩內詩外以及詩歌自身的互文指涉,寫得十分巧妙,也清新感人。“人物志”中,一個個會寧籍的歷史人物從周衛宏的筆下走出來,栩栩如生,他們中有文狀元、武舉人,有忠臣良將,有名宿大儒,他們的文治武功,撐起會寧的文脈脊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鄉記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愁。周衛宏從小出生在村莊,在鄉村生活中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時代,青年時考上大學,走出了大山,成為吃“公家飯”的城市人。此后,雖然可能每年至少一次或數次回到家鄉,與家鄉土地的那種血肉聯系從未中斷過,但是必須看到,這近四十年的時光,時代在巨變,村莊在變化,就連作者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化著。
新鄉土現實和人際關系中有新的結構特征,也有新的人際關系,表現在人們對于鄉村事物的情感已經走向陌生,人與土地的關系已經逐漸淺淡,表現在家族意識的離散,親情的代際疏遠或淡漠,甚至斷親現象。對于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周衛宏這一代人來說,客觀上,這種故鄉記憶和鄉愁,也許是最后的一縷溫情了,也許他的這些詩歌也是唱給傳統鄉村的最后一首挽歌。
周衛宏肯定是看到了這所有的變化,肯定有許多感喟、惋惜甚至痛感。但他反其道而行之,他更著眼于那些在時間中沉淀下來沒有變化的鄉村事物,在“變”與“不變”之間做了一種選擇。可以說,他的“村莊詩史”卷是一部關于“不變”的記憶。而這種“變”與“不變”之間的敘事空間,給當代的“新鄉土敘事”提供了無窮的主題。
另一方面,周衛宏作為甘肅日報社的資深媒體人,始終處在政策信息的前沿,他的位置,正好是觀察當代中國現實,特別是“三農”問題的最佳窗口。可以看到,對于鄉村傳統,他的觀察大于批判。對于傳統族譜、親情、鄉情的現代結構、形態和傳遞方式,對于鄉村倫理的韌性,對于土地與人的關系的嬗變,以及在現代的狀況,他沒有急于拿起批判的利器痛陳“現代性”的弊端,而是選擇了重溫傳統中那些美好的部分。他的書寫中尋根溯源的意義大于解構的意義,建設意義大于批判意義。
這部分詩篇力圖突出“志”的特性,但這是感性化的個人“志”,抒情的成分多,敘事部分少,因此客觀上這只是一部“情感志”。有意思的是詩的體式,采用了“十四行”詩。“十四行”原為歐洲文學中的一種著名詩體,作者在這里應該是借用了“十四行”之形,而與歐洲的文化精神應該沒有什么內在的關系。
現代都市中的日常抒情:凡俗個體如何詩意棲居
詩集中篇幅最多、內容最豐富的是“歲月詩記”卷。這一卷抒寫的是作者當下的生活,可以看作一部詩體的日記、歲月的“流水賬”。其中“日記”的意義似乎要大于“詩”的屬性。讀這樣流水一樣的詩篇,像是在參與到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中,跟著他的感受,把一年四季重新走一遍。他以鄰家大哥或大叔的身形在寫作,在日復一日的塵世生活里,你仿佛看到一個心腸溫熱的中年男人,忙忙碌碌地奔走在大街上、樓宇間,奔走在歲月的煙塵里,奔走在光與影的交替之中,奔走在意味深長的生活細節深處。你仿佛是在傾聽他的喘息,傾聽他的心聲,感受他的溫熱與善意,你仿佛在與他互相拍拍肩膀,點上一根煙,會心一笑,相對無言。
在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文字里,大到家國情懷、紛繁世事、冷暖人情,小到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可以成為一首詩。作者對萬事萬物都保持著一種感受的敏銳和描寫的熱情。這一卷詩中,最多的是關于節令、節氣的詩,是一幅隴上節俗長卷。節俗、世俗, 這“俗”就是地氣,就是入世精神,就是普通人的快樂和幸福,因了這“俗”,熙熙攘攘的人間充滿醇厚氤氳的煙火氣息。
他寫蘭州,寫黃河,寫路邊的一草一木,看到的都是這座城市的美,都是變化,都是驚喜。《寫給蘭州三五行》,以都市民謠的語調寫出了周衛宏心目中蘭州這座煙火氣息濃郁的城市的獨特韻味。他也寫旅行和遠方,寫甘肅的許多地方,在他筆下,河西的各個城市各具魅力。組詩《甘南行吟》想象力飛揚,詩意充沛。而組詩《老家》則散發著田野泥土草木的清香,和老家風土人情的樸實醇厚。這部分詩歌,充分體現了周衛宏詩歌技巧的靈活多變性。
在周衛宏所有寫景抒情的詩篇里,個人的喜怒哀樂都與遠方、故園、眾生息息相關。作為媒體人,可以說他處在信息時代的前沿,熱點新聞,隨手拈來,皆可入詩。出于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敏感和謹慎,他的現實關懷往往以時事感喟的方式呈現。他所表達的是一個普通人的感受以及感慨,避免了代表某種立場作價值評判,也不追求建構什么。但凡涉及敏感話題,即刻畫龍點睛,點到為止。但他在理性的審慎和抒情的開合之間保持了適度的張力,在克制的詩句下面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一個普通人內心深處涌動的悲憫。從這些詩篇中可以看到杜甫、白居易等古代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以及“詩史”傳統的影響,如他寫孔子“至此/我終于明白/活著不是別的/活著就是要有溫度/永遠活在人們心里/就是用不曾冷卻的熱情/永遠暖和著這人世”(《致圣》)。也有對現代知識分子啟蒙精神的傳承,如他寫魯迅“先生寫下了那么多文章/其實,中心意思就兩字:良心”(《先生》)。溫度、良心——這正是周衛宏詩歌內在的風骨。雖然他的詩中不乏諷喻、針砭的鋒芒,但他的詩歌總體來說是溫暖的,周全、完整的,不存在晦澀、陰暗、灰色的東西,不存在破碎、崩潰的東西。
故鄉、城市、遠方、世界,構成周衛宏詩歌的四個現實維度。這個世界因此是清晰、穩固的,是平衡、和諧的:“單位靠著/家園靠著/身子靠著/心也靠著……南山,或者蘭山/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座山/我們都靠著”(《南山,或者蘭山》)。這首詩的所指應該遠遠大于其能指,“靠著”一詞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因為有某種可以“靠著”的堅實東西,比如鄉土社會,他的詩歌因而對世界充滿感恩意識,并超越了現代性帶來的那些沖突性、不確定的東西,超越了普通人常見的困惑或迷惘。(未完待續)
(作者系作家、文學評論家。這是作者為周衛宏詩集《遠山風來》所寫的綜合評論。原標題為《鄉愁的詩學坐標,抑或當代“新文人詩”的探索——周衛宏詩集〈遠山風來〉閱讀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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